近日播出的电视剧《凡人歌》围绕几对“北漂”男女的生活,描摹了看似光鲜亮丽的中产生活如何一步一步堕入困顿之中。四十岁左右的那伟(王骁饰)、沈琳(殷桃饰)已经在北京成家立业,生活波澜不惊,丈夫在企业担任高管,妻子在家相夫教子。沈琳的弟弟沈磊(秦俊杰饰)三十岁了,他与校园时期的恋人谢美蓝(陈昊宇饰)步入婚姻,二人合理地规划生活,男方在体制内负责稳定,女方在投资业赚取高薪。那伟的弟弟那隽(张哲华饰)三十岁出头,名校研究生毕业后进入大型互联网公司,努力工作年薪百万,还与女友李晓悦(章若楠饰)感情甚笃。可是,有些变化正在渐渐酝酿。
现实恐怖,日子该过还得过
豆瓣上这部作品的标签之一为“现实主义恐怖片”,因为每个人物的处境都折射了现实中的恐怖。那些看起来稳定的处境实际上是脆弱、岌岌可危的。那伟在一家公司十几年,本来已经坐等公司上市兑现千万期权,可是公司领导层突变,人员架构调整,转眼间他就被无补偿裁员、沦为大龄无业人员。主妇沈琳相信家庭比工作更重要,爱比打拼更牢靠,从不奔波劳碌,梳妆台上也堆满了大牌化妆品,可是却因为丈夫的失业而发现这样的生活不再可持续,必须自降身价重回劳动市场,给当年的实习生当下属。沈磊在单位按部就班地工作,却没有发现田园牧歌式的爱好已经让妻子暗生不满。
凡人不得不为生活奔波劳碌,每个人物都陷在自己的漩涡里,不管是职场斡旋斗争,酒局上扮丑出洋相、还是从白领变成司机、骑手和月嫂,每个人都是为了要生活下去。在这一点上,剧集对人物投射了悲悯的目光,也展现了“上有老、下有小”的艰辛、以及无人托底的脆弱。当李宗盛的《凡人歌》音乐响起,中年夫妻那伟和沈琳困于生活、无奈地呼喊又只能默默承受,甚至令人想起叶芝书写尘世疲累的诗句,“我们和这劳碌的尘世也在逝去”(《世间的玫瑰》)“跟随你的,还有全世界的眼泪,还有她迟缓的船队的全部悲怆,还有她无尽岁月的全部负累。”(《爱的哀伤》)
使人感到恐怖的还包括堕入深渊的无望。从高管坠落成骑手的那伟需要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的秩序。沈琳从事卤货生意后,决定将自己的名字写在卤货广告上,也是因为她比起丈夫足够“通透”,到了此时此刻需要撕掉无用的脸皮。《凡人歌》对于逆境和跌落的理解很多时候仍停留在实用主义的生活观、像是“日子该过还得过”、“生活给了我一巴掌,我当吃了甜枣”的程度。《凡人歌》的苦情底色也与人物的价值观有关。那伟非常讲究义气和忠诚,这在剧集中显得感人而过时。因为“义”与商业逻辑和规则并不相容,兄弟情谊使他濒临破产。相信义气的那伟很难得,然而“义”的缺陷也是明显的,如果援引康有为的说法,就是义蕴藏着专制主义、封闭自私的色彩,与公正和开放背道而驰。
与《欢乐颂》类似,剧中能够揭示社会运转规则的要么是经典的理性、客观、务实的“理科生”(那隽或者安迪),要么就是熟稔人际斗争和“厚黑学”的混世魔王(路总、曲筱绡)。真正能够发声的文化精英譬如沈磊对生活是失语的。一方面,他的表现像是契诃夫笔下的《醋栗》的主角,一位总是梦想归隐田园、过上美满小日子的低级文官;另一方面,他对于自己的失败始终保持着沉默,似乎再次证实了知识分子缺乏勇气、处世不成熟的印象。
生活逻辑的冲突:卷还是躺
凡人意味着破除不了的执迷和欲望。 剧中人展现出的不同的生活逻辑,这也构成了主要的戏剧冲突。这种生活逻辑的对立可以概括为“上进”还是“放任”、或者更简单,“卷”还是“躺”,那隽是“卷”方代表,站在对面的是女友李晓悦、体制内“废柴”沈磊还有大龄主妇沈琳。生活逻辑的分歧也延伸至生活方式的选择上。那隽想要带着女友住上大平层,去高档商场买衣服,而女友满足于平价的消费娱乐,也愿意在地下商场杀价淘货。“躺”方会被“卷”方不理解、责怪以及说教,就像那隽屡次教导女友对未来要有规划,不能总是得过且过;沈磊想要安稳平静的生活,而这被妻子理解为“不求上进”、甚至到生死相逼、互相折磨的地步,“活也活不好,死也死不痛快”。
剧集对于“卷”方推崇的拼搏上进是有所保留的,至少不是前几年《理想之城》《欢乐颂》的那种热切的、崇拜成功的态度;也借由角色的口吻予以反驳。尽管那隽或谢美蓝用安全感、成功感、人上人等措辞包装诱导,所谓的拼搏也不过只是为了钱。用钱决定一切的逻辑,虽然是诞生自真实的生活经验,但有些粗暴:钱虽然能解决许多问题,但也挤占了温情、陪伴、包容与爱的空间。那隽在衡量身边人的时候总会援引一些指标,例如“二本”还是“985”、月入一万还是十万,这些指标在帮助他分析评价的同时,也消解了关系中真正重要的东西,情感与包容。况且,只讲究物质生活如同只满足于动物般的乐趣,同样是沉重和缺乏想象的。
奋斗者们认为很多东西都可以等等再说。等生计有着落后,爱和关怀会自动实现;等斗争消弭了,和平自然会到来,却在无限延迟之中将自己抽空。那隽对于人生的严格规划和控制:四十岁前住上大平层、升职加薪、儿女双全,最终将自己导向了精神崩溃的边缘。马不停蹄地寻求新的刺激并不会令人们真正地获得幸福,社会学家杜尔凯姆在《自杀论》里反思现代社会“人性就是永不满足”的信条:它鼓励人们不断追求,并马上抛弃自己现在拥有的,因为与激动人心的梦想相比,现实简直一文不值,然而狂热终会衰退,激情奔涌到头来一无所有。正是永不满足的企求蒙蔽了人们的双眼,使他们失去应得的幸福。他们无力承担哪怕最小的挫折,早会被被迫停步。这样的精神状态是经济灾难下引起精神崩溃的原因,杜尔凯姆提示道,因为在某些稳定的状态下,人们相对来说更能承受命运打击,而如果将生活的目的设定为不断地超越,突然被迫后退会让人陷入痛苦。
至于“躺”的一方,剧集也刻画出了贫穷的质感。存款有限的李晓悦与人合租,差点遭到不良青年的侵犯;沈磊常年骑着一台小电驴,它在夜间也会发出刺耳的警报声,就像不可回避的贫穷现状。贫穷是有声音的, 在韩国小说家金爱烂的《滔滔生活》里它是逼仄空间里钢琴发出的巨大轰鸣,也可能是陋室里白天黑夜不会停息的塑料袋的窸窸窣窣声。沈磊家楼下,电驴的警鸣刺破了夜间的宁静,也扰动了内心。
令谢美蓝感到不安的不仅是条件的局促,而是生活的拮据、俭朴的习惯已经侵入了沈磊的品格,让他满足现状。沈磊缩减自己的欲望,平日下班后就缩在出租屋里,假日也不出游,也不让她有改善的想象,令她感到舒展不得、非常压抑。俭朴的缺点,如果用谭嗣同的批评来说,就在于把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储存,而不是生产和扩展中——这导致了思想的贫困,扼杀了人们超出现存文化思维模式的思考,亦助长了思想的保守主义。 谢美蓝鄙视丈夫的俭朴,蔑称为“穷人的活法”,也与此批判相通。
近些年一些国产剧集聚焦现实议题,切中了时下人们最关心的话题,像是大城市高昂的房产如何影响了男女的感情,以及塑造人们的自我认知。《心居》里,女主的初恋挤在下只角的小房子里干起了假结婚买房的勾当,另一个追求者则有多套房收租的暴发户,显得真诚又幽默。《理想之城》中,昔日甜蜜的恋人因为蜗居在老破小里渐渐绝望、最后只能分道扬镳。《狂飙》还将旧厂街之类的宿舍楼想象成见不得光的、滋生罪恶的地方。可问题是,对于现实的关注并不一定等同于完全认同现状,对现实的接受态度也能体现这种现实主义的性质到底如何。